从本章开始听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,刮在脸上像刀割。辛砚站在耕读社的望楼里,望着西北方向的天际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尖,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。青砚捧着件厚实的棉袍上来,轻声道:“先生,雪要下大了,王老兵说田里的冬麦得再盖层草帘,您要不要去看看?”
辛砚接过棉袍裹上,目光却没离开远山:“让他们先去,我再等会儿。”
青砚知道他在等什么,也不多问,只往炭盆里添了块炭。火苗“噼啪”一声跳起来,映得辛砚眼底的光忽明忽暗。三日前,他派去淮水流域的信使传回消息:红袄军残部已突破金军封锁,正沿淮河支流往信州方向转移,带队的是红袄军首领李全的族弟李福,约有三百余人,多是带伤的老卒。
这消息像块石头投进辛砚心里。红袄军是北方汉人抗金的主力,当年在山东、河北一带打得金军闻风丧胆,父亲辛弃疾生前就常说“红袄军可用,惜无后援”。开禧北伐失败后,金国腾出手来全力围剿,红袄军几次血战下来,主力溃散,如今连残部都要南逃,可见北方局势已危如累卵。
“先生,”望楼下传来轻叩木梯的声音,是负责外围警戒的庄客阿武,他声音压得极低,“东边山口的‘白鹇’飞回来了。”
辛砚心里一紧。“白鹇”是他们约定的暗号,指负责联络红袄军的信使。他快步下楼,阿武正站在雪地里,肩头落满了雪,手里捧着只竹笼,笼里的白鹇鸟缩着脖子,脚边系着个油布包。
辛砚解开油布,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羊皮,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三道杠,旁边点了七个黑点。他瞳孔微缩——三道杠是红袄军的记号,七个黑点代表七日后,在约定的第七个山口会合。
“信使呢?”辛砚问。
阿武脸上掠过一丝黯然:“在山口外遇着金国的逻兵,他引着人往反方向去了,让我先把信带回来。”
辛砚捏紧了羊皮,指节泛白。他知道“引着人往反方向去”意味着什么。那些信使都是耕读社里最可靠的汉子,有的是流亡来的北方人,有的是曾被他救下的茶农,为了这趟差事,早已把生死抛在脑后。
“让王进老丈和赵铁匠来见我,”辛砚沉声道,“还有,把‘暗影’的人都叫齐,在西跨院等着。”
“暗影”是耕读社核心亲信的代号,算上辛砚自己,总共不过十二人——王进掌兵法,赵铁匠掌军械,还有几个是从流亡者里挑出的机警汉子,各有专长,彼此只以代号相称,连家人都不知他们真实差事。
半个时辰后,西跨院的密室里,十二支火把将墙壁照得通红。辛砚将羊皮摊在桌上,众人围拢过来,看清上面的记号,都屏住了呼吸。
“红袄军残部三百余人,七日后到第七山口,”辛砚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,“带伤的多,缺粮少药,身后还有金军的追兵。我们要做的,是把他们接进来,安置好,不能走漏半点风声。”
王进摸着膝上的伤疤,粗声道:“第七山口是狼窝岭,那里地势险,只有一条窄路能过,正好设伏。金军要是敢追过来,我带些乡勇去挡一挡!”
“不可。”辛砚摇头,“我们的乡勇没经过实战,硬碰硬讨不到好。再说,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红袄军在我们这儿。”他转向一个精瘦的汉子,“老柴,你是本地人,狼窝岭一带的山坞熟不熟?有没有能藏几百人的地方?”
老柴原是猎户,对信州的山林了如指掌,他蹲下身,用炭笔在地上画起来:“狼窝岭往里走二十里,有个‘断云堡’,是前朝防匪患修的坞堡,四面环山,只有一个石门能进,里面有水井,还有几间破屋,藏几百人没问题。就是路难走,得从暗河边上绕过去。”
“就去断云堡。”辛砚拍板,“老柴,你带五个人,明天一早就去清理断云堡,把破屋修好,备好柴火和过冬的粮食,再在暗河入口做个记号,别让外人误闯。”
“赵铁匠,”他又看向铁匠,“工坊里的伤药、烈酒、干净的布条,都备足了,让最可靠的徒弟连夜打包,用骡车运到狼窝岭外的山洞里藏着,等接应的人到了再取。”
赵铁匠瓮声应道:“放心,我让老三盯着,他老子是军中医官,最懂怎么收拾伤口。”
最后,辛砚看向王进:“老丈,您挑二十个最精干的乡勇,换上猎户的衣裳,带上弓箭和短刀,跟我去狼窝岭接应。记住,只许护着人走,不许跟金军交手,万一遇着盘查,就说是进山打猎的。”
王进虽想跟金军较量较量,却也知道轻重,重重点头:“我明白,少公子。”
安排妥当,众人各自散去准备。密室里只剩下辛砚和青砚,青砚看着地上的炭痕,低声道:“先生,三百多人,都是带伤的,安置在断云堡,怕是要费不少粮食。咱们耕读社的存粮,够吗?”
辛砚走到窗边,推开条缝,冷风卷着雪粒灌进来。“把我书房里那箱银铤取出来,让老柴带下去,跟山外的粮商换粮。就说是……耕读社要给庄户们预支来年的口粮。”
那箱银铤是辛弃疾留下的家底,辛砚一直没动,如今为了红袄军,却不得不动用了。他知道,这不是一笔小数目,但他更清楚,这些从北方浴血杀出来的汉子,是抗金的火种,只要火种不灭,总有燎原的一天。
接下来的几日,信州城外的雪下了又停,停了又下。耕读社表面上和往常一样,庄户们忙着护麦、修屋,书屋里的文人们讨论着开春的水利,只有“暗影”的人知道,一场隐秘的接应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。
第七日清晨,天还没亮,辛砚带着王进和二十个乡勇,背着弓箭,推着几辆空板车,假装成进山拉木料的猎户,往狼窝岭去。雪后的山路又滑又陡,板车在结冰的石板路上发出“咯吱”的声响,乡勇们都裹紧了棉袄,没人说话,只有脚下的积雪被踩得“簌簌”响。
快到狼窝岭山口时,辛砚让众人停在一片松林里,自己带着王进和两个身手最敏捷的乡勇,往山口摸去。山口处的巨石上,果然坐着个穿破烂棉袄的汉子,缩着脖子像尊石像,见辛砚过来,他猛地抬起头,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哑声问:“青雀……还叫青雀吗?”
“青雀已归巢,带了过冬的谷。”辛砚答出暗号,那是他和红袄军哨探约定的暗语。
汉子紧绷的身子一松,突然瘫坐在雪地里,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:“可算……可算等到你们了……”
他正是红袄军的哨探,姓李,左腿被箭射穿,靠着最后一口气撑到这里。“李头领带着弟兄们在后面,离这儿还有三里地,有几十个重伤的,走不动了……金军的骑兵在后面追,估摸着午时就能到。”
辛砚心沉了沉,转头对王进道:“老丈,你带十个乡勇,推着板车去接他们,把重伤的抬上来。我带剩下的人在山口警戒,若是金军来了,就放响箭报信。”
王进应了声,带着人匆匆往山后去。辛砚则让两个乡勇爬上旁边的峭壁,守住制高点,自己则和剩下的人藏在山口两侧的岩石后,张弓搭箭,眼睛死死盯着来路。
雪又开始下了,不大,却像棉絮一样飘着,把远处的山路遮得朦朦胧胧。辛砚握着弓的手沁出了汗,冻在指尖,又麻又疼。他数着时间,心里一遍遍盘算:三百多人,就算用板车运重伤员,走到断云堡也得三个时辰,金军的骑兵来得快,必须在他们赶到前把人接走。
约莫过了一个时辰,山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咳嗽声。辛砚探头一看,只见王进正带着一群人往这边来——走在前面的是拄着木棍的汉子,衣衫褴褛,有的头上缠着血布条,有的胳膊吊在脖子上,后面是几辆板车,上面躺着一动不动的人,盖着破烂的毯子。走在最中间的是个络腮胡的壮汉,面色黝黑,左眼有道疤,虽也瘸着条腿,却腰杆笔直,正是红袄军残部的首领李福。
“少公子!”李福看到辛砚,沙哑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,他想行礼,却被王进扶住了。
“先别说这个,”辛砚压低声音,“快带人进山口,老柴在里面接应,沿着暗河走,去断云堡。”
李福点点头,也不废话,转身对身后的弟兄们喊道:“都打起精神!过了这山口,就有活路了!”
残兵们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气,互相搀扶着,跟着前面的乡勇往山口里走。辛砚看着他们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——这些人里,有十五六岁的少年,也有头发花白的老者,大多面黄肌瘦,却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,那是在血里火里淬过的光。
突然,峭壁上的乡勇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——这是发现敌情的信号!
辛砚猛地转头,只见来路尽头的雪地里,出现了十几个黑点,正快速往这边移动,马蹄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格外刺耳。
“金军来了!”有人低呼。
辛砚心跳如鼓,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:“别慌!王进老丈,你带着最后一批人赶紧走,我断后!”
王进急道:“少公子,你……”
“快走!”辛砚厉声道,“这里有我!”
王进咬了咬牙,对剩下的几个乡勇吼道:“护着李头领走!”自己则抽出腰间的短刀,站到辛砚身边,“少公子不走,我也不走!”
辛砚没时间跟他争,对峭壁上的乡勇喊道:“放箭,别射人,射马!”
两支箭“嗖”地射出去,落在离金军还有几十步远的雪地里,惊得几匹马人立起来。金军骑兵勒住马,为首的是个戴着铁盔的百夫长,他眯着眼看了看山口,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,叽里呱啦地喊了几句(注:此处为金人口音的汉语,表现其异族特征):“前面的人站住!是不是藏了反贼?”
辛砚心里清楚,不能让他们靠近,一旦看到红袄军的踪迹,麻烦就大了。他对身边的乡勇使了个眼色,众人纷纷搭上箭,瞄准了金军的马。
“我们是打猎的,”辛砚扬声道,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惶恐,“这山里有熊瞎子,几位官爷要是不嫌弃,进来喝口热酒暖暖身子?”
那金将显然不信,又往前逼近了几步,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:“打猎的?我看你们是给反贼引路的!都给我拿下!”
眼看就要动手,辛砚正想让众人放箭阻拦,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竟是李福去而复返,他手里提着一把血淋淋的砍刀,身后跟着十几个红袄军的老卒,个个目露凶光。
“少公子,让我们来!”李福吼道,“老子们杀了一辈子金狗,不差这几个!”
辛砚又惊又怒:“谁让你们回来的?快走!”
“走不了了!”李福咧嘴一笑,伤疤扯得狰狞,“弟兄们,跟金狗拼了,给后面的人争取时间!”
话音未落,他已带着人冲了上去。红袄军的老卒们虽带伤,打起仗来却悍不畏死,有的抱着金兵的马腿不放,有的用断矛捅向马腹,一时间,山口处刀光剑影,喊杀声震得雪沫子都飞了起来。
辛砚知道不能再等,对王进道:“老丈,你带他们往断云堡撤,我去帮李头领!”
他抽出腰间的短剑,也冲了上去。乡勇们见先生动手,也纷纷拔出刀,跟着杀向金军。这些乡勇虽是第一次实战,却被红袄军的气势感染,加上王进平日教的阵势没忘,竟也顶住了金军的冲击。
那金将没想到这些“猎户”如此凶悍,尤其是李福,像头疯虎似的,一刀劈断了他的马腿,吓得他滚落在地。眼看己方人马越来越少,金将虚晃一刀,带着剩下的几个金兵仓皇逃窜。
李福拄着刀,大口喘着气,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,却哈哈大笑:“痛快!痛快!”
辛砚上前扶住他,又气又急:“你这是何苦?”
李福抹了把脸上的血:“少公子是为我们冒险,我们红袄军的人,没那么孬种!”他看了眼地上金军的尸体,“快把尸体拖进山里埋了,血迹用雪盖了,别留下痕迹。”
众人七手八脚收拾战场,辛砚看着李福和那些红袄军的老卒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原想隐秘接应,却还是动了手,好在没留下太大痕迹。
等所有人都撤进断云堡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坞堡的石门“轰隆”一声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风雪,也隔绝了尘世的目光。辛砚看着堡里燃起的篝火,三百多个红袄军残部围坐在火边,有的在包扎伤口,有的在喝着热粥,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气息。
李福捧着一碗热粥,走到辛砚面前,单膝跪地:“少公子救命之恩,我李福和弟兄们没齿难忘。从今往后,少公子指哪,我们打哪,刀山火海,绝不皱一下眉!”
红袄军的老卒们也纷纷放下碗,跟着跪下,黑压压一片,像是一片沉默的山岩。
辛砚扶起李福,郑重道:“李头领,你们不是我的属下,是抗金的同路人。我这里有吃有住,有药有械,你们先养好伤,教我的乡勇们打仗的本事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“咱们约定,待时而动。总有一天,我们要打回北方去,把金狗赶出去,让汉人过上安稳日子!”
“打回北方去!”“把金狗赶出去!”
呼声在坞堡里回荡,盖过了外面的风雪声。辛砚看着篝火映照下一张张坚毅的脸,知道自己赌对了。这些人,是从血里爬出来的战士,是最好的教官,更是未来抗金的中坚。
他对身边的青砚低语:“告诉老柴,断云堡的守卫再加倍,除了‘暗影’的人,谁也不许靠近。就说……这里是耕读社的药圃,养着些珍贵的药材。”
青砚点头应下,转身去安排。辛砚走到坞堡的箭楼里,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。雪还在下,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。但他知道,在这片被雪覆盖的土地下,有火种在燃烧——在耕读社,在断云堡,在每一个盼着收复河山的人心里。
他拿出怀里的羊皮地图,借着月光,在金国的版图上轻轻划了道线。总有一天,这道线会变成利剑,刺穿敌人的心脏。而现在,他需要做的,是让这火种,烧得更旺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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