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本章开始听腊月初的信州,已带了刺骨的寒意。耕读社的议事堂里生着一盆炭火,噼啪的火星溅在青砖地上,映得墙上那张巨大的形势图忽明忽暗。图上用朱砂笔标注着宋、金、蒙古、西辽的疆域,线条纵横交错,像一张无形的网,网住了整个北方的风云。
辛砚站在图前,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,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三天前,一个从漠北归来的行商带来了消息——蒙古铁骑踏破了虎思斡耳朵,西辽末帝屈出律被擒,立国八十八年的西辽,亡了。
消息传到信州时,多数人还在忙着备年货,只当是听了段远方的趣闻。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,说蒙古军如何骑着会喷火的异兽,如何一夜之间踏平了千里草原,听得百姓啧啧称奇,散了场便忘在脑后。
可辛砚知道,这不是趣闻,是惊雷。
“先生,炭快熄了,我再添些?”周武端着一簸箕木炭走进来,见辛砚盯着地图一动不动,额角竟渗着细汗,不由有些纳闷。这几日先生总是这样,要么对着地图发呆,要么就去后山的军械坊,连饭都顾不上吃。
辛砚没回头,声音带着些沙哑:“不必了。你过来,看看这里。”他抬手点在地图上标注“西辽”的位置,那里是一片广袤的西域大地,连接着蒙古与中亚,像一道天然的屏障。
周武凑过去,挠了挠头:“西辽……不是在大西边吗?离咱们这儿十万八千里,它亡了,跟咱们有啥关系?”
“关系大了。”辛砚拿起狼毫笔,饱蘸浓墨,重重地在“西辽”二字上划了一道横线,墨汁晕开,像一道凝固的血痕。“西辽一亡,蒙古的西边再无强敌。你想,成吉思汗要是没了后顾之忧,他的铁骑会往哪去?”
周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图东侧,那里是金国的疆域,与蒙古接壤的边境线蜿蜒曲折,像一条绷紧的弓弦。“先生是说……蒙古要全力打金国了?”
“是必然。”辛砚放下笔,转身走到炭盆边,伸手拢了拢火,“金国这几年被蒙古打得丢了中都,缩在河南苟延残喘,全靠西辽在西边牵制蒙古兵力。如今西辽没了,蒙古可以把西征的人马调回来,集中火力啃金国这块骨头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:“更可怕的是,蒙古灭了西辽,缴获了大量的粮草、军械,还有西域的能工巧匠。他们的骑兵本就凶悍,再添了这些家底,战力只会更强。”
议事堂的门被推开,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,几个乡勇的头领搓着手走进来,身上还带着训练的寒气。为首的陈武抱拳道:“先生,按您的吩咐,乡勇们今日加练了负重奔袭,个个都跟脱了层皮似的,可没人喊苦。”
辛砚点点头,示意他们坐下:“我叫你们来,不是说训练的事。有个消息,你们得知道——西辽亡了,被蒙古灭了。”
陈武等人面面相觑,显然没听过这名字。一个叫赵二柱的年轻头领忍不住问:“西辽?那是啥地方?比金国还厉害吗?”
“论疆域,比金国还大。”辛砚拿起桌上的茶壶,给众人倒了水,“西辽的开国皇帝耶律大石,本是辽朝的贵族,当年辽被金灭了,他带着残部西迁,在西域重建了辽国,号称‘西辽’。这些年,他们在西边跟蒙古周旋,也算一方霸主。”
赵二柱咋舌:“连霸主都被蒙古灭了?那蒙古人也太能打了吧?”
“不是能打,是野心太大。”辛砚看着众人,“你们想想,蒙古从漠北的一个小部落,短短十几年,灭了西夏,打残了金国,如今又吞了西辽,他们的胃口到底有多大?”
陈武皱起眉:“先生的意思是……蒙古灭了金国,就该轮到咱们大宋了?”
“不然呢?”辛砚反问,“当年金国灭辽,转头就南下攻宋,酿成靖康之耻。如今蒙古的势头比当年的金国还猛,难道会因为一纸盟约就停下铁骑?西辽就是前车之鉴——你弱,他就敢吞了你;你要是毫无防备,就会像西辽一样,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这番话像一块冰投入滚油,议事堂里顿时炸开了锅。
“那咱们得赶紧禀报朝廷啊!”
“朝廷那帮文官懂啥?怕是还在庆祝蒙古替咱们打金国呢!”
“咱们信州的乡勇才几千人,真要是蒙古打过来,顶得住吗?”
众人七嘴八舌,脸上都带了慌色。他们不怕金国,毕竟隔着淮河,打了这么多年也没分出胜负;可蒙古不一样,那是连西辽都能一口吞下的猛兽,想想就让人脊背发凉。
辛砚抬手示意众人安静:“慌没用。朝廷那边,我已让人送了信,提醒他们早做防备。但咱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朝廷身上——开禧北伐的教训还不够吗?将不知兵,兵不知战,等到敌人打过来了,再练军备战,就晚了。”
他走到门口,推开半扇门,指着外面白茫茫的田野:“从今日起,军械坊的进度要加快。之前定下的踏张弩,每月要多造五十张;短刀的淬火工艺再改进,务必做到劈砍不断;还有信江的水军,从明日起,每日加练两个时辰,熟悉战船的火攻之术。”
陈武有些迟疑:“先生,咱们的铁料快不够了。上个月跟铁矿主订的货,他说最近金国那边查得严,铁矿石运不过来……”
“我去解决。”辛砚打断他,“你只管让工匠们加劲干,缺什么物料,直接报给周武,他会想办法。”
周武赶紧点头:“先生放心,我这就去清点库存,不够的就去邻州采买,实在不行,就用茶盐票跟那些走私铁矿的商人换,总能弄来。”
“还有乡勇的甲胄。”辛砚补充道,“之前做的青布甲,防护性还是差了些。让皮匠坊多鞣制些牛皮,在甲片里衬一层,能挡得住寻常的刀箭。告诉弟兄们,苦日子还在后头,现在多流一滴汗,将来就能少流一滴血。”
众人轰然应诺,起身往外走时,脚步都比来时沉了许多。赵二柱走在最后,回头看了眼墙上的形势图,那道划在“西辽”上的墨线,像一道催命符,让他心里直发紧。
等人都走了,议事堂里又安静下来。辛砚重新走到地图前,手指抚过蒙古的疆域,从漠北一直划到西域,那里如今已是蒙古的天下。他想起几年前蒙古使者第一次来宋时,那使者眼神里的傲慢与贪婪,当时他只当是蛮夷的狂妄,现在才明白,那是强者对猎物的审视。
“西辽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战场,蒙古骑兵的铁蹄踏碎了西辽的宫殿,百姓在战火中哀嚎。史书上写过多少王朝的覆灭,轮到自己亲历,才知那“亡国”二字背后,是何等的血泪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,是杨妙真派人送来的,信里说红袄军在山东站稳了脚跟,打退了金国几次围剿,只是缺少趁手的军械,问他能不能再送些踏张弩的图样。
之前他还犹豫,怕送太多军械引来朝廷猜忌。可现在,他忽然觉得,那些猜忌在蒙古的铁骑面前,简直不值一提。
“周武。”他扬声道。
周武刚走到门口,闻声又折回来:“先生还有事?”
“给杨妙真回信。”辛砚道,“就说踏张弩的图样可以给,但我要她帮个忙——红袄军在山东靠近海边,能不能想办法联络些从西域逃过来的西辽工匠?特别是会造投石机、火器的,若能请到信州,我愿出重金。”
周武愣了愣:“西辽的工匠?他们能懂这些?”
“西辽跟西域诸国往来密切,不少工匠会造回回炮,比咱们的投石机射程远得多。”辛砚解释道,“蒙古灭了西辽,肯定会把这些工匠搜罗去,咱们得抢在他们前头。多一个这样的工匠,将来就多一分胜算。”
周武赶紧记下来:“我这就去写,让最可靠的人送去山东。对了先生,刚才李秀才来了,说他在临安的同窗捎信,说朝廷里有人主张趁蒙古攻金,出兵收复河南,还说这是‘天赐良机’……”
“良机?怕是陷阱。”辛砚冷笑,“金国要是亡了,河南就是块烫手山芋。蒙古会眼睁睁看着咱们占了河南?到时候没了金国这个缓冲,蒙古直接跟咱们接壤,才是真的引火烧身。”
他走到案前,铺开信纸,提笔写道:“蒙古灭西辽,实乃心腹大患……望朝廷暂缓北伐之议,先整饬边防,修城浚壕,囤积粮草,以待其变……”
写着写着,他忽然停了笔。他知道,这封信送上去,大概率会石沉大海。史弥远一门心思求和,主战派又急功近利,没人会听他一个乡绅的话。
“罢了。”他把信纸揉成一团,扔进炭盆,火苗舔舐着纸片,很快化为灰烬。“求人不如求己。”
他转身往外走,周武跟在后面,见他径直往后山的军械坊去,忍不住问:“先生,天快黑了,您不歇会儿?”
“歇什么。”辛砚的声音裹在寒风里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蒙古人可不会等咱们歇够了再打来。去看看工匠们的活计,那批新造的弩箭,我得亲自试试射程。”
后山的军械坊里,灯火通明。十几个工匠围着火炉忙碌,打铁声、刨木声、淬火的滋滋声混在一起,像一首粗粝的战歌。角落里,几个老工匠正对着一张图纸琢磨,那是辛砚根据《武经总要》改良的踏张弩,比寻常弩箭多了一个省力的机括,射程能远出丈余。
“先生来了!”有人喊了一声,工匠们都停下手里的活,纷纷看来。
辛砚走到火炉边,拿起一把刚打好的弩臂,掂量了掂量,又看了看木纹:“这桃木够结实吗?会不会崩裂?”
老工匠赶紧道:“先生放心,这是从深山里采的老桃木,阴干了三年,韧性足得很。昨日试了试,拉满弓弦也没裂。”
“再试一次。”辛砚说着,让人取来弓弦,亲自将弩臂组装好,搭上一支铁簇箭,走到坊外的空地上。
周武赶紧让人在五十步外立了个草人,草人胸前画着个红圈。
辛砚深吸一口气,双脚踩住弩臂,双手抓住弓弦,猛地发力。只听“咔”的一声,弓弦被拉满,机括扣住的瞬间,他瞄准草人,手指一扳扳机。
“嗖!”
铁箭破空而去,带着尖锐的呼啸,正中草人胸前的红圈,箭簇从后背穿出,深深钉进后面的树干里。
“好箭法!”工匠们齐声喝彩。
辛砚却皱着眉:“射程还不够。蒙古人的骑兵擅长奔袭,至少要打到六十步外才有胜算。让铁匠把弩臂再加粗半寸,弓弦换用更韧的牛筋,明日我再试。”
老工匠有些为难:“加粗弩臂倒是容易,可牛筋……咱们库存不多了,上次从楚州买的那批,都用得差不多了。”
“我让人去江南买。”辛砚道,“多买些,不光做弓弦,还要做甲胄的系带。告诉那边的商人,只要能按时送到,价钱好说。”
他又走到打造短刀的铁匠炉前,拿起一把刚淬火的刀,用手指弹了弹刀身,听着那清脆的响声,满意地点点头:“这把不错,掺的茶油比例正好。”
铁匠嘿嘿一笑:“先生说的法子真管用,用茶油淬火,刀身又硬又韧,昨日赵头领拿一把试了试,劈砍松木跟切豆腐似的。”
“还得再炼。”辛砚把刀放下,“蒙古人的弯刀是百炼精钢,咱们的刀至少要能跟他们的硬碰硬。多费些炭火,把铁料反复锻打,去除杂质,宁可少造几把,也要保证质量。”
夜色渐深,军械坊的灯火却越烧越旺。辛砚在各个作坊间来回查看,时而指点工匠改进工艺,时而弯腰捡起废料琢磨,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,落在结冰的地上,瞬间凝成小冰晶。
周武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想起去年修水利的时候,先生也是这样,日夜守在工地上,眼睛熬得通红,却从不说累。那时候他以为先生只是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,现在才明白,先生心里装着的,远比信州这一方水土要大。
“先生,雪下大了,咱们回去吧?”周武撑起伞,遮住飘到辛砚头上的雪花。
辛砚抬头看了看天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,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住。“你看这雪,下得越紧,明年开春的墒情就越好。”他忽然说,“可这雪要是下在战场上,就成了埋人的坟墓。”
他往回走了几步,又回头望向军械坊的方向,那里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晃,却始终没有熄灭。“告诉工匠们,今晚加的班,工钱加倍,用茶盐票结也行,用粮食抵也行。让他们放心,只要好好干,我辛砚绝不会亏待他们。”
周武用力点头:“我这就去说!”
回到耕读社时,已是深夜。辛砚没去卧房,而是在书房里坐下,借着油灯的光,开始绘制新的军械图样。他想起白天行商说的,蒙古人从西辽缴获了一种“飞火枪”,能喷出火焰伤人,虽然还不成熟,却已是火器的雏形。
“火器……”他在纸上画了个粗糙的筒状,琢磨着如何改进。若是能造出射程更远、威力更大的火器,或许能抵挡蒙古的骑兵。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掩盖了世间的喧嚣,却盖不住书房里那支不停舞动的狼毫笔。辛砚知道,蒙古灭西辽只是一个开始,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。他能做的,就是在风暴来临之前,把信州这块地方打造成一座坚实的堡垒,让这里的百姓,让那些他寄以希望的乡勇,能在乱世中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。
油灯的光晕里,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,像一根撑在乱世风雨中的脊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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